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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乔]信仰所爱

乔瑟夫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是在一个安静的中午。小小的教堂里只有一坐一立的两位男士。乔瑟夫在吃掉最后一根墨鱼面的同时,圣台上的吟诵声也终于接近尾声。彼时他们尚未互通姓名,乔瑟夫称呼西撒为“神父”,沾满墨汁的嘴唇咧开一个爽朗而狡黠的笑容,毫无负担地迎上他明显带着反感的视线,问出了这样一个堪称挑衅的问题。

那时的乔瑟夫还未曾经历过失去,西撒也尚未真正了解这个看似轻浮的男孩。而在这个追思弥撒过后的夜晚,乔瑟夫的眼神几乎无法从西撒那一身黑色的祭服上离开,那双翠绿的眼瞳里没有失去斗志,在那一片漩涡般的黑色里燃出幽幽的火焰。此时的西撒已能自他的从善如流当中,窥探到些许沉寂与空茫。于是在乔瑟夫第二次询问他相同的问题时,西撒给了他答案。

“他人的思想是客观存在的,而对他人来说,其思想又是主观的认知。对于非信仰者来说,信仰者关于神的思想,虽是精神上的客观存在,却不能断定其是物质上的客观实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信仰者认定神存在的思想是客观存在的。”

“说点能听懂的。”乔瑟夫还没从那团漩涡中挣扎出来,却还有余力调笑。西撒直视他的眼睛再次回答:“你若信仰神,神便存在。”

“你信仰神吗,西撒?”

“不。”乔瑟夫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西撒的回答让他不禁发笑,“哈,圣职者也会否定神?你不怕你的神收回你的力量,再降罪于你吗?”

“圣职者的力量源于信仰。而神不会因为‘不信仰’而责难于人。”

“那你的神倒是挺仁慈。”乔瑟夫的脸上闪过一丝疲惫的笑意,让身体在座椅上放松地软了下来。而西撒正像乔瑟夫坚持回避他的视线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敛下的眉眼,“的确,神的仁慈正如它漠视人的苦难那样宽宏。”

沉默自然而然地在这个黑夜之中蔓延开来。西撒听不清那些来自乔瑟夫的声响。以往的乔瑟夫身上总是带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嘈杂的街市声、热烈的打闹声、叽喳的欢笑声……;有蛙声、有鸟鸣、有猫崽的呼噜声……。这些声音有时刺耳,有时和谐;有时令人烦躁,有时舒心宜人。它们太过明显,太过张扬,于是此时此刻,那些一直深藏的,沉静的声响,终于在这片静默的黑暗里暴露出来,让人再也无法忽视。

西撒听见海的声音,听见沧寂的海底里,那只庞大的鲸,正一遍遍地呐喊:“请拯救我。”

“西撒,你不信仰神,那你所信仰的是什么?”乔瑟夫抬起他的眼睛,刺骨的浪花在黑暗里悄悄翻腾。西撒在透亮的眼瞳中为他燃起一把永恒之火,意图驱散那份弥漫而出的湿冷冰凉,“我信仰我自己,信仰我的家族,信仰我所爱的人事物。”

“那么西撒,你是否信仰于我?”

月光透过玻璃花窗,泼洒在棕色的发梢,泼洒在黑色的袍底。西撒没有做声,月光代替他回答。

近段时间以来,乔瑟夫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只是不时有些恹恹,较之以往更多了份安静。乔瑟夫渐渐变得不习惯光照,过久暴露在强光下会使他心悸、冷汗,甚至产生晕眩。每当天气晴朗,西撒拉着他出门时必然会为他撑起一把伞。他们在同一把伞下前行,仿佛西撒和他邀请约会的女士那般。只是西撒不会对乔瑟夫调情,乔瑟夫也不会像女性一样纤柔。

“西撒,跟我讲讲你的老师。”

“乔乔。”西撒用稍带沉重的口吻叫他,乔瑟夫装作不在意地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知道知道——她还是我的母亲。”西撒皱了皱眉,他并非在责怪乔瑟夫,但他没有打断,继续听乔瑟夫说道:“可你要知道,两个月之前她才成为我的老师,而一个星期之前我才知道她还是我的母亲。——实际上我对此几乎没有概念,你能明白吗?”

西撒沉默了一会儿。他当然能明白乔瑟夫的感受,一切对他而言都发生得太快了。乔瑟夫本以为渡过河川便能畅游大海,却被陡然倾泻而下的洪流裹挟着冲入风暴的中心,拖曳着要他在水中窒息,在空中溺亡。

“丽莎丽莎老师她……”西撒有些小心地措辞,“是个强大,却又狠心的女性。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她所爱之人。”

乔瑟夫静了一下,随后发出一声敷衍的应和。西撒叹了口气,一把伞的空间对于两个身量不小的男士来说着实有些拘束与摩擦,“你要知道,乔乔,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能够挣脱这残酷命运的束缚。”

“但我依然已经走到这里了。”乔瑟夫的语气非常平缓,听不出喜怒。他陈述了一件事实,而他对此似乎并无怨言。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

“意料之外?”乔瑟夫笑了出来,“你是指我意外地励志成为一名猎人、意外地来到这里、意外地遇到丽莎丽莎和你、意外地参加了刚刚得知的亲生母亲的丧礼吗?”

西撒再次沉默不语,绿色的眼睛看向乔瑟夫,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乔瑟夫抬手夺去西撒手中的伞柄,指尖转瞬相触时传递去丝丝凉意。他举着那把本就是单为自己准备的黑色遮阳伞,迈着轻快的节奏大步向前,与西撒拉开了一段距离,总算宽敞下来的空间让两人都放松了些。

“小西撒,”乔瑟夫扭过头来冲他笑,“意外太多,那就不再是意外了。”爽朗的笑容几乎驱散了他身上的阴影,也搔动了西撒心里某个柔软的部分,“既然命运如此,那我也无惧命运。”

这一天,他们去意式餐厅吃了墨鱼面,乔瑟夫依然吃得满嘴都是墨汁,西撒一边敲他的头一边递给他纸巾;下午他们又坐在甜品店里晒不到阳光的角落座位上,吃了草莓蛋糕和冰淇淋。主要是乔瑟夫在负责吃,他对于西撒习惯性地与落单的陌生女性调情的行为嗤之以鼻;傍晚时两人本打算就此打道回府,乔瑟夫却忽然提议“我们去看晚场电影吧”,他还不想太早回去。

他们去了附近影院,售票员告诉他们只有一部爱情片还有余票。西撒看向乔瑟夫,而后者无所谓地耸耸肩,回答道:“那就这个吧,两张票,谢谢。”乔瑟夫只是想打发时间,至于看什么影片、好不好看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而他知道西撒也只是陪他看,所以他替西撒做了决定。

影片的内容并不复杂,简单来说即是一个修女爱上神父,在信仰和爱欲之间不断挣扎的故事。影片质量一般,情感铺叙流于表面,不怎么能引起共情。两个大男人平淡地看完了整场,乔瑟夫不停地嚼着爆米花,出来时夜幕已深,漫天繁星,那把黑色的遮阳伞于是结束了其一天的使命。

他们无言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没有对于影片做出讨论和评价。乔瑟夫边走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他回想起刚刚结束的影片的结尾。修女跪坐在神父面前,明亮的棕色眼眸晶莹动人,饱含着虔诚与渴望。她说:“主,请原谅我的罪。”神父像对待千万信者中的任何一个那样,宽厚的手掌抚在修女的发顶,嗓音温和而仁慈,“愿主宽恕于你。”

乔瑟夫在静谧的氛围里轻笑出声。西撒没扭头,轻轻瞥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我在想,幸好。”西撒看向他,未出口的疑惑融化在乔瑟夫盈满星子的绿眼睛里,“幸好你不信仰神。”

乔瑟夫跟着西撒回到他的住所,脱下外衣便窝进了铺满软垫和毛毯的躺椅里。躺椅真正的主人知道他的打算,不赞同地对他说:“别在那儿睡。”乔瑟夫恍若未闻,只是又往软垫里缩了缩,露出满足的表情。西撒很快端了一杯半温的牛奶从厨房出来,他把牛奶放到乔瑟夫面前的桌子上,又说:“喝掉之后去床上睡,听见没有?”

“西撒,你真的很会照顾人嘛。”乔瑟夫答非所问,拿起那杯牛奶一口口地喝起来。西撒知道以他顽固的性格大概是不会改变心意了,也只能叹了口气回答:“以前照顾弟弟妹妹习惯了。”

“多跟我讲讲你的事吧。”不大的居室里只留下几盏烛光,在两人之间照亮屋中一隅。乔瑟夫看着摇曳的烛火,有些分神。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西撒坐在旁侧的柔软座椅里放松了身体,“我的父亲和老师一样,也是圣职者。兄弟姐妹里只有我继承了这份力量。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在一次与恶魔的交锋中重伤,老师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说到这,西撒轻轻呼出一口气,于他而言,这已经是久远的记忆了,“后来也是老师照顾了我们,帮弟弟妹妹找到了收养的家庭,而我则开始跟着老师学习。那时候你才三岁,老师还是决定把你托付给你的奶奶养大,带着我来到了这座城市安定下来。”

“那就跟我讲讲我不知道的事。”乔瑟夫已经喝光了牛奶,他冲西撒歪过头,等待西撒向他吐露更多。西撒也扭头看他,不禁微笑道:“我说了你能明白吗?”乔瑟夫挑挑眉,撅着嘴说:“你说了我就明白了。”

西撒又笑,他想了想才开始说:“我的母亲是一名护士。父亲是在一次狩魔委托中认识了她。“

母亲告诉西撒,她和父亲第一次见面就十分合拍,父亲吟唱经文驱散恶魔,她则压住病人的手脚为其包扎医治。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默契得像是认识了一辈子。之后坠入爱河组建家庭,仿佛都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西撒说,他的母亲坚韧又柔和,温婉又强势。他的母亲不畏惧身边的危险与死亡,耐心地教育孩子们爱与信仰的价值。或许对他来说已经过去得太久,时光只将最动人的记忆留于心中,加以渲染覆盖柔光,美好得令人感到虚假。那些是真实的吗?大抵是吧,否则,他又是如何成为今天的西撒·齐贝林呢?

西撒的母亲病死于他十岁那年的一个冬夜。而他的父亲在五年之后,战死于恶魔之手。丽莎丽莎为弟弟妹妹找到了不错的养父母,而继承了齐贝林祖辈血脉的西撒,跟随丽莎丽莎远行修炼。曾经其乐融融的美满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

之后的十五年间,西撒时常与弟弟妹妹们保持书信来往。他们告诉西撒,养父母待他们很好,只是没有家的味道。他们思念过世的父母,每年都会去墓地祭拜,同墓碑上的遗像说上半天的话。后来他们在信里告诉西撒,弟弟要结婚了,对方是同一个学堂毕业的女生;妹妹有了恋爱对象,模样俊朗,甚至比西撒哥哥更帅。再后来他们各自成了家,信也少有再寄。而西撒依然在丽莎丽莎的指导下修习,在远方城市的街头搭讪寂寞的女孩,在日复一日的弥撒圣礼中逐渐忘记他们的嗓音与面容。

“你能明白吗,乔乔?”西撒的声音轻轻地消融在黑夜与烛火里,“我唯几的亲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再次拥有了新的起点,新的阶段。而我的身体依然维持着年轻的模样;一旦我停止忙碌,记忆便不时恍惚于十五年以前的人生里。——我是说,在我们那么早地,经历了那么多的失去之后。”

“我想我明白。”乔瑟夫定定地看着他,烛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在黑暗里为他们撑起一块私密的角落,“你想说:‘这太漫长了’。”

“是啊,这太漫长了。”乔瑟夫看着西撒陷入沉默后平静的侧脸,陪他享受了一会儿这善解人意的静谧。乔瑟夫轻轻开口说:“你的神真不仁慈。”西撒从鼻子里发出笑声。乔瑟夫继续说下去:“赐予了你信仰的力量,却没收了你衰老的权利。”

“我以前从没想过,原来衰老与死亡也是一种恩赐。”西撒回望他灼灼的视线,伸长手臂揉了揉乔瑟夫埋进软垫里的头发,“好了,你今天听得够多了。”

“睡吧,乔乔,我会为你祈祷。”乔瑟夫闻言不赞同地撅起嘴,“它打不过我。”他在西撒略带严厉的眼神里扬起一个讨好的笑。“西撒不如为我唱首安眠曲?”

“你已经成年了,乔乔。你可不是睡觉还需要妈妈哄的五岁小孩。”乔瑟夫小声反驳道:“我五岁时都是奶奶哄我睡觉。”西撒觉得好笑,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快睡吧,我知道你今天很累了。”乔瑟夫揉揉泛红的眼睛,边打哈欠边嘟哝:“好吧好吧,那下次我给西撒唱……”

西撒望着近在咫尺的烛火,静坐于明暗之间,他听见乔瑟夫的呼吸逐渐平缓。烛光慢慢将影子越拖越长,攀上墙脚,爬过窗沿,几欲触顶。熟睡中的乔瑟夫随之逐渐加重呼吸,缩起肩膀。西撒开始祈祷,口中默默吟诵着祷文。那欣长的黑影开始颤抖,变得混乱;那些从地狱而来的,仿佛被深海浸透了的,模糊不清的湿冷低语,在空间里唯一的焰火突然剧烈摆动几个来回,最终被吹熄的瞬间,戛然而止,一切再次归于寂静。

这是丽莎丽莎第一次亲自踏入这座深林中的教堂。她从前不想来,不仅因为她不愿打扰自己的养父,更因为她有着渴望自我追求的事物。命运在养父的身上降临,也在丽莎丽莎的身上降临,她知道相同的命运终究也会在自己珍爱之人的身上降临,可她不能对此坐视不管。她的孩子没有继承那份沉重的力量,她欣慰却也恐惧,于是她带着这份命运远走他乡,只为让自己的孩子能够永远规避逃离。可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阻止其朝着属于他的命运迈进的步伐。

“父亲,请帮帮我。”丽莎丽莎跪于圣台前,仿佛虔诚听诏的受难之子。令人无法睁眼直视的刺眼白光之后,逐渐浮现出那个一如她记忆当中,坚毅而慈祥的身影。

“伊丽莎白,我要强的女儿。”半透明的手掌慈爱地在虚空中抚了抚丽莎丽莎的头顶,“你终于来了。”

“父亲,请告诉我,我该如何做?”她的身体已经快要到达极限,而封印于体内的恶魔逐渐恢复强大,若落败破封之日到来,即使以她全力也不足以再与释放的恶魔相抗,更遑论那两个孩子,“我该如何结束这宿命?”

“我的女儿,如你所见,我与恶魔之间的宿命使我无法离开这里。”乔纳森向她示意自己透明的身躯,他已与这座教堂融为一体,他的命运与一只叫做迪奥的恶魔纠缠捆绑,沉眠于这片深林,“但我可以告诉你,孩子,去迎接你的命运,战胜你的命运。我会在这里为你祈祷,我会为你留一扇窗。”

“去吧,我勇敢的女儿,按你心中所想,与这命运放手一搏吧。”

丽莎丽莎在父亲温柔慈爱的声音里缓缓垂下眼帘,手心里属于父亲的十字徽章正微微发烫,催促她握紧。

“西撒,我很抱歉,唐突地让你承担这件事。”丽莎丽莎闭上了眼,齐贝林家已经为此牺牲过太多,她不愿再看到西撒遭遇不测。可这是最后值得一搏的办法,而西撒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丽莎丽莎的丈夫、西撒的父亲皆为此付出了一切,她绝不能放弃哪怕一丝渺茫的机会。

“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帮助过我够多了,而这也是齐贝林祖辈的使命。既然我拥有了这份力量,那么这就是我本该承担的责任。”丽莎丽莎看着西撒眼神中的坚决和沉稳,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乔乔,不要在门口偷听。”西撒突然扭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皱了皱眉。

“我哪有偷听啊,我路过站在这也不行?”乔瑟夫双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表情颇为不屑,“不过你们刚刚说的计划好像很有意思,我也要参加!”

丽莎丽莎闻言一顿,还没做出反应,就听见耳边传来西撒严厉的反对声:“不行!太危险了!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只会添麻烦!”乔瑟夫听罢十分地不服气,叉着腰大声回道:“什么三脚猫功夫啊?!我都上了狩魔猎人榜前十了好不好!”

“哪怕是顶级狩魔猎人的身体也很难承受这种量级的恶魔,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的小命就没了!”乔瑟夫面对西撒的怒视毫无畏惧,大大咧咧地回应:“哪有西撒你说的这么夸张!我保证我不会捣乱,并且可以保护好自己!”

“胡闹!不准就是不准!现在立刻回去看书,我一会儿检查。要是不过关,你就不要吃晚饭了,乔乔!”

“哼!臭西撒!!”乔瑟夫气冲冲地走了,而留在原地的西撒,情绪也好不到哪儿去。丽莎丽莎极少看见西撒这样称得上是气急败坏的模样,她有些怔愣,思索一番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丽莎丽莎也算了解乔瑟夫的性格,她知道乔瑟夫一定会想尽办法参与到他们中间来。如若命运如此,无法逃避,也许直面它就是最好的方法。

当丽莎丽莎解开体内的封印,痛苦地与那恶魔缠斗,她似乎从中获得了一丝奇异的、鲜活的畅快感。西撒的祈祷减轻了她的负担,在那恶魔即将彻底脱离她的身躯时,她紧紧握住胸前的十字徽章,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准备再次催动封印之咒。

“你这死巫婆,想要故技重施!?”恶魔嘶哑狰狞的声音响彻在整个空间里,令人耳膜刺痛。它伸出焦黑的可怖利爪,朝向正专心祈祷,无可防御的西撒挥去,空气中都发出被撕裂的悲鸣。

正当此时,破空而来的银制匕首准确地刺入恶魔的肩胛,从刺入的地方冒出白烟,发出‘滋滋’的烧焦声。

“我乔瑟夫可不能让你伤害小西撒和丽莎丽莎老师一根手指哦!”挡在门口的大男孩仿佛搞不清场合,甚至刻意摆出一个自认为帅气的出场姿势。

乔乔这个笨蛋!西撒不由分心,令那恶魔的气焰又增长了几分,几分钟前插入肩膀的银制匕首此时已经被恶魔的身体熔断,被随处增长蠕动的皮肉吞没。

“死巫婆,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恶魔的声音带着愉悦的恶意,缠绕在丽莎丽莎耳边,“你想把我再次封印到这只年轻的走狗身上对吗?”丽莎丽莎强迫自己不要被恶魔影响,她大声喊了西撒的名字,要他专心进行祈祷。

“我可以闻到,门口那个人类小子,身上流着你的血。”恶魔在丽莎丽莎耳边残忍地低语:“尽管封印我吧。我一定会好好关照你的宝贝,极尽折磨,让他饱含痛苦地死去。”

“你休想!——”

随着丽莎丽莎一声怒喝,封印之咒被完全催动,不可抗拒地将恶魔压向西撒的身体。那恶魔发出瘆人的诡异笑声,再次举起那双利爪狠狠朝西撒挥去。如它意料之中地挥了空,接着撞入了一具年轻的人类躯体里。

“乔乔!——”

丽莎丽莎猛然睁开眼睛,梦中的痛苦与心悸缠绵不去,她攥紧手心急促地呼吸了十几次才平复下来。她松开紧张的手指,这时掌心的胀痛才让她意识到,她的手里正握着父亲的十字徽章。她不禁怔愣,花了好一会儿理清纷乱的思绪。

“伊丽莎白,你终于醒了。”乔纳森的脸上满是关切。丽莎丽莎惊讶地问道:“父亲……是您的力量,将我带回这里?”

“是的。当时你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强大的封印,是徽章上的力量保护你才不至崩溃。”

“我……我昏迷了多久?”丽莎丽莎感到慌张,以乔瑟夫的身体,即使有西撒照顾,也没办法撑得太久。当时乔瑟夫的出现令丽莎丽莎和西撒都不住地分神,善于操纵人心的恶魔更是抓住丽莎丽莎在那一刻的动摇轻易地趁虚而入。事情本不该发展成这样的,丽莎丽莎懊恼地想。

“从你出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乔纳森对她露出安抚的微笑,“不必担心,我的女儿,乔斯达家的孩子都是顽强的勇士。你现在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

“父亲,请再帮帮我吧。”

“当然,孩子。”慈悲的透明身影挥手令那十字徽章浮于丽莎丽莎额前。温柔的治愈之光柔和地环绕丽莎丽莎的身体,她逐渐感到轻盈、舒畅。“不必担心,我的孩子。”她的父亲再次说道,“你们都有坚韧的心性,直面命运,历经生死。”

“你们已经足够强大,勇敢地去战胜吧。”乔纳森的身影变得模糊,他最后一次轻声地与自己的女儿说:“这是我最后的使命。”

乔纳森·乔斯达,一生不惧向前,与命运交锋。最终依然毫无畏惧地选择用仁慈的生命,与他命中注定的恶魔一同沉睡于此,结束了属于他的传奇又瑰丽的篇章。

当乔瑟夫撞上来的时候,西撒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浑身冰凉,而躺在怀里的这个无知无畏的臭小子,甚至在昏迷的前一刻还对着西撒露出邀功似的笑,“你看,我的小命还在呢。”

后来西撒每每回想,依然能惊出一身冷汗,他几乎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冷静地为乔瑟夫吟诵祷文,又如何没日没夜地照顾他直至醒来。而乔瑟夫这个呆子,醒来时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故作委屈地冲他撒娇,抱怨着“我渴”、“我饿”。

乔瑟夫是个细腻又坚强的男孩,西撒一直都知道。乔瑟夫的心思敏感纤细,那双圆溜溜的绿眼睛能够看穿人心。跟他待在一起时总能让西撒自然而然地吐露出真实的自己。在这一点上,比他多活了十多个年头的西撒都自愧弗如。但乔瑟夫依然是个孩子,是个容易寂寞的孩子。西撒清楚自己偏爱搭讪寂寞女孩的癖好,但面对乔瑟夫时,情况又与之不尽相同。让落单的伤心女孩们露出笑容是每一位绅士的责任,而对乔瑟夫,不仅仅因为老师的托付,更重要的是,西撒希望能驱散他不必要的寂寞。大哭或大笑,生气或撒娇,他希望乔瑟夫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丰富的情绪,至于寂寞,只需要在乔瑟夫想要享受寂寞时出现就好。而西撒会连同乔瑟夫的那份寂寞一起,热爱他并陪伴他。

最近乔瑟夫的状态好转了不少,这让西撒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担忧。蛰伏在暂时风平浪静下的究竟是曙光还是暗涌,谁也不会知道。

这段时间乔瑟夫晚上梦魇的频率降低了不少,西撒也轻松了些。他在躺椅上安眠了几个小时后再睁眼时,发现本该躺在床上的男孩不见了身影。被子呈现被人为翻开的样子,手伸进被窝里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西撒有些慌张起来,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恶魔在黑夜里更具优势,如果乔瑟夫出现什么变故,又没有西撒为他祈祷,情况会万分危险。但西撒还是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对于乔瑟夫的去处心里有所定论。

“你果然在这里,乔乔。”西撒在教堂里找到了乔瑟夫,见到他安然无恙才终于放了心。乔瑟夫回头看他,透进来的月光洒落在乔瑟夫的脸上,他冲西撒笑笑,“西撒,你找到我啦。”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让人担心?”西撒本该生气,但他看见平安无事的乔瑟夫始终还是生不起气来。他又用严厉的眼神看着乔瑟夫,走到他身边的位子坐下。“睡不着,出来走走而已。”又是这样安静的模样,每当乔瑟夫露出这样平静的神情,西撒知道他需要陪伴。

“在想什么?”西撒看见乔瑟夫习惯性地撅撅嘴,手里把玩着一个发亮的物什,他回答:“在想要怎么办。”

“怎么办?”西撒追问。而乔瑟夫扭头冲他笑,声音轻得仿佛快要消失,“我不想让西撒伤心啊。”

西撒的胸口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呼吸都变得艰难,“乔乔……”乔瑟夫忽然将手上的东西塞给他,他这时才看清楚,方才他一直拿在手中的是一个银制徽章。“这本来是父亲留给我的。反正我也用不上,送给西撒好啦。”徽章中只残留了少许力量,多年来乔瑟夫带在身上纪念自己的父亲,那股小小的力量虽然微弱,却足够温暖。

“乔乔,到底怎么了?”这仿佛是在告别的情景让西撒慌乱不已。乔瑟夫一直是个乐观积极的男孩,认识他的这段时间是西撒自十五年前以来感到生命最鲜活的日子。他无法再次承受仓促的离别了。

“西撒,还不是时候。”乔瑟夫剔透的绿色眼瞳中盈着月光与湖水,温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西撒饱满的嘴唇。他在与西撒道别,“还不是时候。”

西撒想问他什么不是时候,可乔瑟夫骤然痛苦狰狞起来的面容与身躯瞬间让他忘记了言语。难以压抑喷涌而出的恐惧将西撒从内到外地浸透了,他急忙吟唱祷文,可一切发生得太快,那恶魔已经快要冲出乔瑟夫的身体。乔瑟夫在西撒怀里挣扎痉挛,从肢体四处像火花一样爆裂开来的疼痛甚至比猎人的魔药更痛上百倍。尽管如此,乔瑟夫依然拼尽全力地与恶魔抗衡,决不让这丑恶的东西轻易获得自由。

“蠢货,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够这么快地解脱?”恶魔那令人厌恶的嗓音带着得意的腔调,在西撒耳边缠绕,“是因为你啊!”西撒怔住了。

“因为你的心虚、你的恐惧、你的懦弱,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西、撒!”乔瑟夫强忍着痛苦,咬着牙从嗓子里拼命挤出几个字眼:“不要听信它!”

“你的老师因你而死,你心爱的人也将痛苦地死去。而你,胆小又弱小的你,又能做什么呢?是你害死了他们,也辜负了你的家族!”

恶魔毫不留情的话语在西撒的身体里四处流窜,在脑海中无限地循环。西撒的精神被恶魔撕开了缺口再狠狠地搅乱,他想要对抗,可被勾起并放大的愧疚与恐惧已经彻底支配了他。西撒的眼前是母亲病逝时死灰般的面容,是父亲对他放弃信仰的失望,是丽莎丽莎因他未能照顾好乔瑟夫的怨恨,是乔瑟夫扭曲窒息,浑身鲜血的死亡。

“西、撒……”乔瑟夫想要唤醒西撒,可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了,“西撒……”乔瑟夫努力直起身体,他环抱住眼神中已经失去意识的西撒,一边发抖一边紧紧地拥住他的身体。

“西撒……”他滚烫的泪水打落在西撒的皮肤上,不知灼热的温度是否能唤回他哪怕一丝的自我。“记起你的信仰,西撒。”

“我的……信仰?”一道微弱而温暖的光亮从西撒手中的徽章里散发出来,西撒的脑海里浮现出朦胧的记忆。

——‘你信仰神吗,西撒?’‘不。’

——‘西撒,你所信仰的是什么?’‘我信仰我自己,信仰我的家族,信仰我所爱的人事物。’

——‘那么西撒,你是否信仰于我?’

恶魔见情况有变,便在这时意图直接侵占西撒的身体,却被那微弱光芒中的封印灼伤,“这是!?”那是恶魔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西撒!不要迷失自己,你要战胜它!”丽莎丽莎的怒喝声在黑暗中响起,趁恶魔诧异之际,她催动全身力量压制住了恶魔即将脱离而出的黑影,西撒才终于逐渐唤回了自我意识。

“你这死巫婆!”恶魔暴怒地用尽力气拼命挣扎,即使丽莎丽莎已经完全恢复了身体,独自面对这愈发强大可怖的魔物,也只能撑住一时。

“西撒!全力助我!”丽莎丽莎冲还在怔愣的西撒如此喊道。时间紧迫,机会只此一次,能否战胜这只恶魔,成败在此一举。

“是!老师!”西撒回拥住昏过去的乔瑟夫,心中是比十五年前更加坚定的信念。他催动重新充斥身体的那股力量,与丽莎丽莎合力吟唱驱魔之阵。

恶魔因触及先前徽章上的封印而被压制了部分力量,而此时两位强大的圣职者已经再也没有能让它趁虚而入的精神裂痕。它不甘心地暴动它焦黑而混沌的躯体,怒骂声化作嘈杂刺耳的无意义的杂音,随着阵法爆发出的强烈白光,终于消失殆尽。这纠缠两个家族两代人的命运,终于被战胜。

西撒和丽莎丽莎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熟悉的黑暗里充盈着劫后余生的宁静。西撒凝视着怀中沉睡的男孩,静静地为他祈祷,亲吻他安静的眉眼。

乔瑟夫昏睡了整整三天。他终于迷迷糊糊地在西撒的床上醒来时,像上次一样,眯起眼睛笑,又撅着嘴抱怨,“西撒,我好渴,还很饿。”西撒没有说话,神情平淡,递给他一杯白水,又将厨房里重复准备了三天的营养餐端出来,摆在乔瑟夫面前。

见他不说话,乔瑟夫莫名有点儿发怵。相顾无言地吃完了饭,乔瑟夫趁西撒收拾餐具时悄悄撇了他几眼,被西撒回望的视线抓个正着。

“呃……”乔瑟夫小心翼翼地开口:“西撒,你在生我的气吗?”西撒将碗筷摞起来放在桌边,依然静静地看着他。“那个,我承认是我和丽莎丽莎老师一起瞒着你……不过之前你和老师也打算一起瞒着我啊,算是扯平啦。”

西撒没对乔瑟夫的话做出评价,只是挑挑眉反问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吧?”乔瑟夫抖了抖,低下头不敢看他。“那个……这个主意呢……的、的确是我想的啦……但但但是、我先前也不知道原来丽莎丽莎老师没有死嘛!我没有全部骗你哦!就只、只是后面一点点……而已。”

西撒听见他越说越小的声音,心里觉得好笑。西撒没有表现出生气的迹象,只是冷静地说:“你当时说还不是时候。”乔瑟夫有点茫然:“啊?”

“那现在呢?”西撒温柔地看着乔瑟夫的眼睛,其中饱含的情绪,乔瑟夫不用读就全都明白。

乔瑟夫眨了眨眼,孩子气地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克制住喉间不断冒出的笑声,他故作严肃地清清嗓,说:“现在刚刚好。”

乔瑟夫配合地抬起下巴,闭起眼睛。于是西撒从善如流地去亲吻他。乔瑟夫又笑,他埋进西撒的怀抱里,在西撒耳边说:“西撒,信仰我吧。即使当我衰老,即使当我死亡。”

“当然,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