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莘]关于夙莘离山前的争吵
夙瑶乘夜而来时,夙莘正垂眼坐卧于思返谷中年岁最长的那颗常青树下。她本想学那昔日不成体统的同门在此处悠闲买醉一场,可如今故人不在,身边更无酒相伴,只能作罢。她坐于树下,一言不发,不知是否在沉思些什么。夙瑶停步于她身前,与她一立一卧,不远不近,那恰是属于“掌门”与“弟子”之间的距离。
“为何与同门争斗?”夙瑶的声音没有起伏,不闻喜怒,似乎也不指望能从夙莘口中得到回应。那平淡的话语散在风里,甚至没能让卧于树下的人颤一下眼睫。
夙瑶没有更进一步,立于原地不再作声,视线也从夙莘身上移开。她望着一轮明月,胸中一时不知是念是叹。自九年前大战,师兄战死,师弟师妹反目,长老走的走,伤的伤,故人皆分崩离析,她撑着如此重担,九年间无一日轻松,只有夙莘至今仍在身侧让她些许宽慰。此刻难得宁静,她已是许久未曾感受过了。
“怎么不问我。”夙莘低着眉忽然出声。
夙瑶依然望着月亮,“你会答吗。”
夙莘不语,这时才缓缓抬眼看向她。夙瑶不动,周遭一时又静了半晌。夜风吹拂,撩动衣袖,夙莘看着她却在想,修仙之人的衣袍也会染上尘土,若成了仙便会脱离这尘世吗?夙瑶知道身前人的心神总算回到当下,轻轻松出一口气,向她迈近一步,“想问什么,便问吧。”
夙莘不讶异她的退让,却没立即出声,也没有要求她再靠近一步。她们维持着这样似远非近的距离注视彼此,不若以往师姐师妹间亲密,也不比如今掌门弟子间疏远。
夙莘慢慢认真回忆起来,其实最初那并不是多要紧的争执,她甚至都不太记得是从哪句话开始起的头,只记得那个辈分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同门嘴碎掌门的不是,自己与他争辩了几句,却越说越上火,最终夙莘没忍住便动起了手。那同门修为不比她差,却仍被她格外凌厉急促的剑气所伤,索性伤势不重,敷上两日伤药便能痊愈,夙莘也因此被肃武长老罚于思返谷禁足三日。
前两日她一人在此独处,无人来探。她第一日恼,第二日怨,今日是第三日,便只剩下沉思。
“这掌门之位,若你师姐坐得,那玄霄师兄便更是坐得!夙瑶将玄霄冰封是存的什么心思,当真以为旁人都看不出吗?”
当日那同门口不择言的一句话,却在夙莘的脑袋里盘旋了三日,至今不止。她恼,因她无力反驳;她怨,因她参不透深意。夙莘不知,她如今沉思,是为夙瑶寻借口,或是为自己求安心。
夙莘微蹙眉心,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师姐,”她唤夙瑶师姐,“冰封玄霄师兄,真的别无他法吗?”
夙瑶回望她哀然眉眼,无声喟叹,“哈……”她几不可见地轻轻摇首,“此前你问我时未与你详述,是思虑于你我现下名分有别,不愿添你祸患忧烦。如今想来,我考虑得仍是不够周全。”
夙莘看她,有些怔然。
“如今你问起,我便详细答予你听。”
听她如此措辞,夙莘一时间不禁发怵,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日日闯祸胡闹,惹师姐动气的年纪。
夙瑶将她神情收入眼底,却不做反应,只是平静地继续道:“你知道,冰封你玄霄师兄,最直接的原因是他无望舒相撑,以至阳炎反噬走火入魔,性命堪忧。而望舒剑,则是大战当日,被临阵脱逃的云天青与夙玉私携离山。”
“……那望舒剑,真的寻不回来吗?”
夙瑶闻言摇头,“且不说夙玉作为望舒宿主,私自携剑离山,无羲和宿主在侧,会日夜受寒气侵体之苦,时日无多。便是将望舒剑寻回,再寻一阴时阴刻出生,天水违行的宿体,谈何容易?即使真能寻得此一人,待其修炼至能与你师兄相助的境界,你师兄是否还有命活着?
“再说那夙玉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她若决心下山,便是早已思虑过后果。劝她携剑归山以助你师兄,根本难如登天。琼华派所属之物,终有一天会再回我琼华,既她决心与云天青离山,安度余日,又何苦为难?不如与他二人做个人情,也不枉同修一场。”
夙莘不是没想过夙玉与云天青离山之后恐怕不会多长久,只是如今夙瑶将其间世故一一与她拆析,她了然的同时心情却不住地复杂起来。不知此生,还能否有机会与故人一见。
“那便没有其他办法吗?这天下之大,便没有哪件神兵利器,或是心法绝学,可助玄霄师兄度过此劫?”
夙瑶轻叹,似在叹她天真,“九年前与幻暝一战,我琼华伤亡惨重,师父战死,宗炼长老重伤,至今不愈。你我同门死的死伤的伤,我临危受命,一心扑在重建门派的重任之上,根本无暇分心于此。天下至阴至寒的神器,千百年间行迹莫测,何况连修仙之人也难以承受其中寒气,枉论探寻。便是有法可寻,三年五载已算短暂,玄霄又能撑到何时?至于心法绝学,以三位长老的修为阅历亦是无法。八方权衡之下,冰封玄霄以保他性命,乃是唯一良策。”
“可……”分明夙瑶所言句句在理,可夙莘却越听越是茫然无措,“我、我不知道……可玄霄师兄这样,与死人何异?”
“……”夙瑶沉默片刻,眸中晦暗难明,“自然,冰封玄霄,我不是没有私心。”
夙莘混乱的思绪在听到夙瑶的这句话时停滞了一瞬,“师、师姐?”
“大师兄战死,云天青与夙玉出逃,玄霄疯魔,只有这些天资在我之上的同门都无力担负重任时,掌门之位才能轮到我这么一个资质平庸之辈坐得,我自然不能让玄霄这个不安因素坏了我的好事。”
“什、么?”夙莘愣住了,可还没等她反应,又听见夙瑶接着说:“我知道,这才是你最想听到的解释,对吗?”
夙莘听到夙瑶陡然间冷冰冰的话语,脑袋里轰然巨响,心口像是被扎了一刀,她骤然从地上慌乱地站起身,扑去抓住夙瑶的肩膀,“师姐!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夙瑶没有推开她,像是疲倦了一般深深长叹,她沉沉的声音在夙莘耳畔响起,难辨情绪。
“夙莘,一派之长便是如此,两全之法,你会如何抉择?”
夙莘无言以对,喉间难耐的滞涩令她感到难言的痛苦,她这时才清晰地发现,她早已看不清自己的师姐,因夙瑶自己也快看不清自己。
“夙莘,资质平庸也好,徳不配位也罢,世人如何评判不齿于我,我皆不在乎。可是,只有你不行。”夙瑶低声重复,“只有你。”
夙莘心中如山崩海啸轰鸣不止,其中卷挟的多少混沌却清晰的痛苦,此间除此二人,又如何有第三人知。
于思返谷受罚的第三日,夙瑶未留,夙莘未走,她于故人常坐的常青树下沉默枯坐整夜。翌日清晨,夙莘离山,十年间未曾重返琼华,夙瑶后知其沉溺酒色,荒废所学,遂将其于名录中除名,逐出门墙。
直至琼华坠落,天火落下,夙莘也再未见得故人一面,只十年前那夜色之中“唯你不能”的清丽喑哑之声,于她岁暮终老之时,仍回荡耳畔,久久不绝。